◎丁杨
读书是件个人化的事,而对阅读的推广、探讨则一直是从官方到民间乐此不疲的公共话题。个人化也好,公共也罢,联结二者的纽带,终归得是平心静气、开卷有益,一页一页一字一字积累而成。哪怕这种益处并不立竿见影,那反倒更契合去功利化的读书目的。“读书不问西东、不论经典与否,只凭兴趣,只为消磨时光。把有限的生命,放到看不完的书里,该有多对得起时间。把度过一生,改为读过一生,该有多对得起唯一的生命”,这段颇为动情的文字出自《为了不孤独》一书的“后记”,作者刘忆斯的这种“开卷观”贯穿全书,也决定了这些文字背后的姿态——自由、宽泛、有趣、感性。
与上述姿态相对应的是本书作者的资深媒体人身份,主编在国内图书业界口碑甚佳的深圳《晶报》“深港书评”逾十年,多届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等书业评选的评委,加之他本就爱书,这种“全天候”读书人的状态使得他的阅读具有专业眼光,对此的表述虽形散而神聚。文章每每从一本书说起,进而延伸到与此相关的更多书籍,发散、对照,不只收获字里行间的知识信息与文本审美,还予人予己一定的思考空间。
这本书中的文章来自作者这些年为报章所写的读书札记或阅读专栏,或多或少带有某种公共性或时效性,这份情理之中的特质,其实也是我对坊间不少书评人、媒体人的书评文章、采访记结集出版不以为然的缘由,总觉得这些文字就让它留在报刊上即可,未必有装订成册、超越时间的价值。事实证明,这样的观点有待商榷,那么多平庸之作以外,还是有些书集结了值得一读甚至能够引发共鸣的文章,《为了不孤独》算一本。而这本书中流露的作者浓郁的个性化色彩与私家趣味,连同清晰可见的情感温度,远较它所能提供的图书信息量以及阅读观点更打动我。
三年前,刘忆斯那本《书在别处》独辟蹊径收入其采访港台及海外华人作者的文章,显得有别于书媒同行的常规访谈集。《为了不孤独》的文章中谈及港台版图书的比重亦相当高,成为这本书的一大特点,或许这与他身居深圳在地理概念上与港台近在咫尺有关,也可能是他此前供职的“深港书评”本就侧重对港台图书信息的报道,当然了,我更乐意相信这是因为他文中所提到的那些港台图书从选题到行文乃至文本背后的作者们有着大陆图书、作者不能替代之处。这些内容,就算在信息泛滥的今天,仍有参考意义。比如他在《历史的伤口》《一代人的怕与爱》两篇文章中介绍了古苍梧的《旧笺》,这位心怀家国的香港作家由此或可为更多大陆读者所知。而书中几篇写及小思、董桥、张大春、杨照作品的文章,也包含作者与上述港台作家交往的片段,谈论作品与记述人物言行的文字之间有理性与感性交融的意趣。
就这本书中所涉及的书目来看,文学、艺术、历史、哲学等等均有,刘忆斯的读书视野很广,口味芜杂,类似于那种生冷不忌荤素搭配不偏食的“健康”食客。事实上,媒体人的读书习惯和思维方式难免波及面广而少有深入,往好听了说是杂家,其实与任何领域的专家视角相去甚远,当然这并非媒体人全责,与工作性质难脱干系。这样一来,媒体人的读书文章在提供信息量之外,能否存在问题意识,合理存疑,不人云亦云,就尤为重要。这一点在《为了不孤独》中体现得相当充分,作者的读书心态是开放的,阅读态度则很严谨。开首两篇文章对张爱玲遗作《少帅》有“张爱玲肯定没想过要重复自己的老套”“但她却掉进了另一个俗套”的遗憾;而面对卜正民担纲的《哈佛中国史》,作者在认同其价值之后,也指出“该书开掘了很多边缘文献,但却忽视了主流文献”“过于文学性和文艺腔。这样一来,历史貌似好看了,但却失掉了真实性与严肃性”。
“读经典除了延展,更要对照。”这是台湾作家杨照给刘忆斯的一点阅读提示,他在这本书中的读书脉络与此不谋而合。书中的文章大体上从一个话题一本书写起,不囿于此,从一本书关涉到其他的书,这中间的过渡,有些是一目了然的,有些则相对含蓄迂回,既发散又有潜在的线索与边界。写到《哈佛中国史》的切入点与背后的资料储备,感叹国外中国史写作与国内的差别,进而写到北大学者罗新的跨文体历史随笔《从大都到上都》,“文字那边不是刻板严肃的史学家,而是一位感性有趣的‘驴友’”,从《从大都到上都》所述的元代辇路遗址和史事,牵引出考古学者罗丰的《蒙古国纪行》。这样延伸与对应的阅读方式与思考方法,令读书这件事更加多元、有层次,平添更多结论生成的可能。
说到这本书的感性色彩,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作者对待阅读与写作的诚恳和坦率,这中间的分寸并不好拿捏。毕竟,读书札记不是罗列个人日常与排遣私家情绪的平台,但也不是必需隐去人情味,只承担信息传递和观点输出的任务。刘忆斯在谈书论事的时候,写到与自己有关的人、事、情感,多是自然流露,收放得宜。读者可以从好几篇文章中感受到为人父的他对女儿的关爱,从《去陪陪你的“老国王”吧》中得悉他与父亲的关系,还能从不少文字中直接看出他对电影、摇滚乐、足球、侦探小说等领域的热衷和偏好。所以,与其说书中文字是书评或者读书札记,我更倾向于将此视为用阅读来寄托的另类自我记录,从这些书、这些观点以及除此之外的“蛛丝马迹”中,大概能勾勒出这位读书人的“样貌”。
作者在“后记”中说,这本书的名字来自女儿的灵感,“为了不孤独”是“读书最大的甚至是唯一的目的啊”。可是,换个角度来看,这样一本书来书往的集子分明像是一座整日高朋满座的大宅子,读者是被吸引来的“不速之客”,推门(开卷)而入,或可兴致盎然听主人(作者)讲述,亦可感觉乏味不辞而别。作者自己对阅读这件事看得很重,但又挺豁达,“我不相信读书万能,更不信读书能让人永生,我的小确幸是——书是我最好的师友,读书是我最长的陪伴”,有这么多师友相伴,想孤独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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