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清明节来历的人,对介子推不言禄和晋文公火烧绵山的故事大概都不会陌生。在这些广为流传的故事中,介子推曾有割股奉君的感人举动,在晋文公最危难的时候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忠诚。但当他回国后,却因不愿居功受禄而隐居绵山,晋文公派人搜寻不得只好引火烧山,结果就把他给烧死了。这些传说虽不足为信,却至少表明了人们对介子推品格的尊崇,但对于介子推为什么“不言禄”,为什么不愿意接受封赏,人们却所知甚少。以下将从有限的文本入手,试图对这个问题作出解答。
介子推塑像介子推所处的时代背景
在这里需要先交代一些历史背景。晋文公的父亲晋献公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灭国狂魔,在位二十六年以“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的功业著称于世,大大地扩展了晋国的疆土,为晋文公称霸奠定了基础。除此之外,晋献公还有一个鲜明的特征,那便是六亲不认。为了巩固自身地位,即位初期便以残忍血腥的手段,将自己的旁系血亲诛杀殆尽;到了执政末期,又因为宠信幼子奚齐而逼杀太子,并颁布了一项很不近人情的政策——国无公族——规定国家不蓄养公族,未得即位的公子也不得留在国内,更不会给予封赏。晋文公和他的弟弟晋惠公就是在这次事件中受到牵连,不得不长期在外流亡。晋献公去世后,晋国发生内乱,幼子奚齐为权臣所杀,兄弟俩都想回国即位,但由于运筹失策,结果被晋惠公捷足先登,抢先夺取了晋国的君位,晋文公也只能继续流亡,直到他的弟弟死后才在秦国的支持下回国。
介子推舍身取义
按照介子推的说法,晋文公回国的时候,“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晋献公的九个儿子,如今就剩下一个了,晋惠公和晋怀公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就算是有,人们也都很讨厌他们。只要上天还不打算让晋国灭亡,就一定会有人继承国君的位置,这个人除了重耳还能有谁?
也就是说,在介子推看来,自己虽然追随晋文公流亡十九年,而且人们还传说自己有割股奉君的举动,可在晋文公回国即位这件事上实际上是没有功劳的,那功劳都是上天的。自己明明没有功劳,却非要说功勋卓著,还非要借此讨要封赏,那不就是在“贪天之功”吗?你偷别人个东西还要被人骂成是小偷,如今你要偷上天的东西,这又该怎么定性呢?
更让介子推看不惯的是,和自己一起跟随文公流亡的那些人,他们不仅认识不到这一点,还在为能够无功受禄而沾沾自喜。国君明明知道他们是在欺诈,可还要假装不知道,还要由着他们胡闹,还要对他们大肆封赏,这到底是缺心眼儿呢还是缺心眼呢还是缺心眼?上下级之间互相蒙骗,演戏演到让人恶心,他们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都是一帮什么人啊?就这么一帮人你别说跟他们相处了,你就是跟他们晒一个太阳都觉得丢人!就因为这个,在大家都在为能够成功回国而弹冠相庆的时候,介子推一个人偷偷地溜了,而且任他的母亲怎么劝都不回头,一直隐居到死。
介子推这里所反对的正是后来经常被人们鞭挞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社会现象,如果单纯从这上面的话来看的话,介子推可能还真有点太过于愤世嫉俗了。古代那些称王称霸的人,哪个人不是说自己的天命所归?从古至今,大凡先贤学者都在追求所谓的公平正义,可在“成王败寇”思想的指导下,小人得志的现象却总是屡见不鲜。人们对于这种极端的不公平早已产生了强大的免疫力,因而大抵都会对介子推的想法感到幼稚。
可如果要真这么想的话,那只能说明你把介子推想简单了。介子推的观念,从表面上看或许是在鄙视那些贪天之功的小人,可从根本上看,却是在表达对我们如今习以为常的用人机制,也即“任贤使能”原则的强烈不满。
以我们现代的观念来看,在长达十九年的时间里跟着一个破落公子四处流浪,试问天底下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这一点?所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跟随晋文公流亡的那些人,就算他们每天就是做了些端茶倒水的杂事,能够做到十九年的不离不弃,也足以让人动容。更何况,在制度设计尚不完善的古代社会,国君为了应对不时之需,在身旁留几个可亲可信的人,于情于理也都能说得过去。
再者说了,按照《左传》中的一些说法,跟随晋文公流亡的也并不全是酒囊饭袋,反而“有三士足以上人”,也就是说至少有三个人可以称得上是人中龙凤。人们常说要任人唯贤,就算是不封赏其他的人,给这三位“足以上人”的贤能之士加官进爵,这不违反组织纪律吧?
事情还真不能那么绝对。你要知道,晋文公生活的年代,是在什么时候?是在公元前七世纪,距离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才过去一百多年,比孔老夫子生活的年代还要早一百多年,距离法家思想、军功爵制盛行的战国时期更是相距甚远。那个时候人们的观念跟我们现在是完全不同的,在我们现在看来,如果要选拔官吏或者在企业里选拔管理人员,人们肯定会跟你说要任人唯贤、有功者上。可你要穿越到那个时候,跟当时的天子诸侯说你要任人唯贤,你要提拔有功者,我保证你会被拖下去当场打死。为什么?因为你这是悖德之举,是大逆不道,是违礼逆天的行径,是要闹得天怒人怨的,我就问你怕不怕!
逸川历史周礼指导下的用人观念究竟有多逆天?
或许你就要问了,为什么古代的人想法就那么古怪呢?这我们就要回到周礼产生的过程中去看问题了。周礼之所以会产生,或者说周公之所以会制礼作乐,是为了解决当时人们所面临的难题,也就是如何保持政治结构稳定的问题。
宗法制中最核心的一点,就是确立嫡长子继承制作为唯一的继承制度。这个制度有一个很明确的原则就是“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这个原则传导到社会领域,就衍生出了一个新的原则,也就是“爱亲尊贵”,给当时人们的观念塑造带来了很大的影响。人们渐渐地就形成了这样一个观念:“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爱有等差才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生而固有的普遍本性,是最符合天道自然运行规则的制度设计,也是每个经济社会参与者都必须要遵守的准则。
在这种观念的指导下,一个有德的君主就应该奉行天道伦常,将周礼“爱亲尊贵”的原则运用到政治生活中,就是要“任人唯亲”,坚决抵制“因功受赏”“尚贤任能”等不良思想的影响破坏正常的政治秩序。与国君亲缘关系疏远或者地位卑贱的人,哪怕是有莫大的功劳,也不应该凌驾于亲贵的头上。否则的话,若是人人都为了改变地位而参与争斗,这个世界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
晋文公晋文公回国初期所面临的观念冲突
这个时候我们再回过头看看晋文公想要封赏的那些人都是什么角色。首先,狐偃,晋文公的舅舅,他还有个哥哥叫狐毛,也就是说,要按照嫡长子继承制的原则,狐氏的家业应该由狐毛来继承,他也只能按照“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的原则,勉强当个管家了。其次我们再来看赵衰,赵衰是嬴姓大夫,跟秦国同宗,与晋文公和狐偃的姬姓已经是八竿子打不着了。我们再看他在家里的地位,赵衰字子馀,死后谥号成子,人们又称其为成季,这里面的这个“季”就是伯仲叔季的季,意思是家里的老幺,如果要按照正常的分配原则,他将来的职业选择还不如狐偃。
所以你要问介子推为什么会反对封赏这些人,答案就在这里。这些人一来跟国君关系疏远,不在“亲”的范畴,在家中的地位又很卑微,跟“贵”更是不沾边。如果要按照“爱亲尊贵”的原则来进行封赏,哪里还有他们什么事?就因为跟着国君在外面浪了十九年,回来就加官进爵,你让国内那些地位同等的人该怎么看?你封赏他们不要紧,如果因此勾起了人们的非分之想,人人都为了高官厚禄闹了起来,你有把握把他们打压下去吗?所以这事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你还真不要以为这个观念不重要。要知道春秋初期礼崩乐坏是怎么来的,弑君三十六的惨剧又是怎么来的。就是因为那些诸侯国的君主们,在疆域扩大了以后就把周公所规定的那些原则不当回事了,在确立继承人的时候不按照嫡长子继承制来,在任用官职的时候不按照爱亲尊贵的原则来,结果就闹出了大乱子。但凡跟国君有点血缘关系的,都想闹着当国君,但凡觉得自己有点能耐的,都想做卿大夫,关键是在当时还没有一个制度框架来约束他们的竞争,结果就越闹越乱,让当时的主要大国都深受其害。
晋国就是这场内乱狂潮的受害者,在晋文公父亲晋献公即位之前,晋国刚结束了一场内战。以曲沃为中心的小宗力量,为了能够夺取晋国的君位,硬是通过三代人的努力,打了将近七十年的内战,杀掉了五任国君,附带着还撵走了一个,这才把国君的位置抢到自己手里。到了晋献公的时候,为了避免悲剧重演,就想出了一个饮鸩止渴的办法,就是把那些可能威胁国君地位的近亲子弟全部杀掉,把那些不准备立为继承人的儿子也全部都赶走。其他国家的君主们可能也想到了这一节,但是他们不敢做,晋献公不仅敢想,而且还敢做。这还不算,他还出台了一个国无公族政策,规定以后当国君的谁也不能养那么多的公子。除此之外,他对那些远支的亲戚们也没什么好感,在位期间对这些人也是不理不睬,反而是重用了一大批从国外逃难来的贵族,因为这些人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威胁不到自己的地位。什么叫六亲不认,这就是。
但是你要想,晋献公的做法太矫枉过正了。晋国过去一直都是奉行周礼的国家,以前那十几任国君的旁系子弟在国内根深蒂固,他们都是这个国家里有钱有权的那么一群人,是国家的中坚力量,他们能服气吗?肯定不能。他们都憋着一股劲,只不过是因为晋献公威望太高,别人不敢说什么,所以就只好忍着。但到晋献公死后,他们的诉求就要开始表达了,这个时候你不重视是不行的。但问题是,后来回国即位的晋惠公,也就是晋文公的弟弟,对这种诉求很不热心,这就让那些公族的心彻底凉了,所以就不再支持他们。
所以你说晋文公在外面都流亡了十九年了,人们都快不认识他了,为什么能有那么多人支持他回国?因为他们觉得现在这个国君不行,想换一个试试行不行,看看换一个国君我们的条件能不能改善一下。也就是说,晋文公能回国,不是因为他有多贤能,他有多仁义,是因为他肩负着国内民众的期许,人们把他当成了一个恢复周礼的象征,一种精神寄托。你既然接受了这份荣耀,就必须要承担荣耀背后所承载的政治理想,如果你也对我们的呼声不管不顾,还像过去一样对待我们的话,说不定到时候会把你一块赶走。
介子推介子推观念对晋文公施政所造成的影响
这个时候你再看晋文公回国后的一些政策,就会觉得有意思了。晋文公把国内的族群划分为三个梯队。其中的第一个梯队,是晋国之前十几代国君的旁系子弟,跟现在国君的父系血缘关系最近,所以就让他们“实掌近官”,让他们掌管最重要的职务。
第二个梯队是谁呢,是“诸姬之良”,晋国跟周王室同姓,都是姬姓,这其中就有一些也跟周王室同姓的贵族,比如姬姓的魏氏、荀氏,他们虽然不是晋国公族,但因为同属王族,你硬要攀扯,也都是一家人,所以就让他们“掌其中官”。
所有有亲缘关系的都分配完了,剩下的就是那些没有父系血缘关系的,也就是“异姓之能”,这些人都只能“掌其远官”,担任一些最不重要的职务。
晋文公的这个做法实际上就是对公族呼声的一种回应。他回国后并没有着急去封赏那些跟着他流亡的人,而是先封赏以前不受重用的公族,先稳定国人的情绪。只有这样,他这样一个在外流亡了十九年,在国内没什么人望的破落公子才能在国内立住脚跟,坐稳国君的位置,他以后想要做什么才有群众基础,才有了后来称霸中原的功业。
最后我们再把视线转回到介子推的身上。介子推隐居这件事看起来寻常,但他身上所蕴含的那种观念的价值却并不简单,甚至对于晋文公来说还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正是因为如此,当后来晋文公想起介子推的时候,就非要给他有所封赏才算。可问题是,介子推这个人是很固执的,他反对的就是“因功受赏”的政治逻辑,反过头来你却要用“因功受赏”的逻辑封赏于我,我自然是不能接受的。
我们且不论介子推所信奉的观念对不对,是不是符合社会运行的规则,实际上从介子推这里反映出来的,是一种对待信仰的态度。当代的中国人很多时候是没有信仰的,他们对待宗教神佛的态度就是,我要求神办事,如果你要灵验,你给我办成了我就信你,反之如果我觉得你不灵验我就不再信你了,是很功利主义的。但在介子推看来,只要你相信这个观念是符合天道伦常的,就不能用功利主义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信仰,就不能讨价还价讲条件。不管这个信仰能不能给我带来好处,我都会深信不疑,且要身体力行地去践行这个观念,就算是让我为其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这是一个很值得我们去深思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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